第三十二章 帅府锋镝

帅府门前，漆黑的轿车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。车门打开，顾砚山迈步下车，他站定，身形挺拔如松，带着一种经过硝烟淬炼的沉稳。他微微低头，一丝不苟地理了理袖口，动作从容而精准。接着，他的拇指抚过另一只手上那枚触手温润、光泽内敛的玉扳指，将它轻轻旋正。这微小的动作仿佛一个无声的仪式，瞬间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，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。做完这一切，他才转身，步履沉稳，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威压，踏上了通往叶帅府大厅那铺着猩红地毯的石阶。

大厅内，叶大帅身着深色绸缎长衫，端坐在主位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，神情威严，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他身旁的叶夫人，一身绛紫色繁复织锦旗袍，珠光宝气，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，眼神却同样锐利。两人如同这座帅府真正的主人，稳稳盘踞在权力的中心。

而他们的宝贝儿子，少帅叶辰霄，则与这庄重氛围格格不入。他大喇喇地斜倚在旁边的欧式真皮沙发里，昂贵的皮料被他压出深深的褶皱。一条穿着锃亮黑色马靴的长腿，毫不客气地高高架在沙发扶手上，姿态张狂。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支纯金的打火机，开盖、合拢，再开盖，“啪嗒、啪嗒”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。他英俊的脸上挂着一副毫不掩饰的倨傲与不耐烦，眼神轻佻地西处游移，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无趣。

“砚山来了，”叶大帅抬了抬眼皮，脸上迅速堆起长辈式的、带着温度的笑容，抬手指了指下首客位的另一张太师椅，“快坐。前阵子我听说你病了一场，可把我和夫人担心坏了，”他侧头看了一眼叶夫人，叶夫人配合地露出关切的神情，“现在身子骨都大好了吧？”

顾砚山依言在客位坐下。腰背挺首如标枪，即便坐下，也保持着军人特有的刚硬线条。他目光低垂，落在面前光洁如镜的紫檀木茶几上，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，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：“谢大帅、夫人挂念，属下己无大碍。”

“呵，” 沙发上的叶辰霄嗤笑一声，带着十足的轻蔑。他手中的金质打火机“啪”地一声被重重合上，那突兀的声响像是对顾砚山平静回答的嘲讽。“啧啧，”他咂着嘴，拖长了调子，眼神像带着钩子，轻佻而充满恶意地在顾砚山身上来回扫视，“枪林弹雨的暗杀都弄不死你，还真是‘祸害遗千年’呐！顾督军这命，可真是够硬的！”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。

“放肆！” 叶大帅猛地一拍身旁的茶几，力道之大，震得上好的青花瓷盖碗“叮当”作响，茶水险些溅出。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取而代之的是家主不容置疑的雷霆震怒和凛然威严。“辰霄！”他厉声喝道，目光如电，狠狠刺向自己的儿子，“砚山是你舅舅！谁教你的这般没大没小？目无尊长！给我放尊重点！” 那声音在大厅里回荡，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。

叶辰霄被父亲当众呵斥，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和不服，他撇了撇嘴，悻悻然地别开脸，目光看向别处，但那条搭在扶手上的腿却依旧固执地没有放下，用无声的肢体语言表达着他内心的抗拒和轻蔑。

叶大帅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怒火，转向顾砚山时，语气又刻意放缓，带上了一种推心置腹的托付意味：“砚山呐，辰霄这孩子，刚从南洋那花花世界回来不久，心性未定，对这世道艰难、带兵打仗更是一窍不通。” 他顿了顿，脸上露出忧国忧民的神色，“河西那一带近来很不太平，几股悍匪啸聚山林，烧杀抢掠，搅得民怨沸腾，百姓苦不堪言啊！你久经沙场，战功赫赫，带兵打仗的经验是无人能及的。这次剿匪，非你莫属！务必要亲自带队，把辰霄也带上！” 他的目光再次严厉地扫过依旧吊儿郎当的儿子，语气加重，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：“让他去好好历练历练！见见血，见识见识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！省得他一天到晚就知道跟那些个纨绔子弟、千金小姐厮混，花天酒地，醉生梦死，把祖宗传下来的尚武精神和看家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！” 一旁的叶夫人听到“见见血”几个字，脸色微微一白，眼中担忧更甚，嘴唇动了动，但终究没敢出声，只是心疼又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。

顾砚山眼帘微抬，目光平静地迎向叶大帅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无波。他没有丝毫犹豫，声音沉稳有力，如同金石相击，清晰地响彻大厅：“是。请大帅放心。此行剿匪，属下定当竭尽全力，护少帅周全。” 他的保证掷地有声，斩钉截铁，然而字里行间却听不出丝毫个人情感的偏向，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必须完成的、冰冷的军令。

“哈哈哈，好！好一个‘上阵父子兵’！” 叶大帅朗声大笑起来，用力捋着自己修剪得体的短须，显得对顾砚山的表态极为满意，“虽然你是我妻弟，但这份担当，这份顾全大局的心胸，就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！好！很好！” 他笑声稍歇，目光转向叶辰霄，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：“辰霄，听见没有？你舅舅可是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，是真正的百战之将！这次跟着去，给我收起你那套少爷脾气，好好学！用心学！现在，立刻上楼去收拾你的行装，一会儿就跟你舅舅回督军府！”

“什么？！去督军府？跟他住？！” 叶辰霄像是被毒蜂蜇了，猛地从沙发里弹坐起来，满脸的嫌恶和抗拒如同见了鬼，“我不去！他那地方跟个活死人墓似的，死气沉沉的，一股子霉味！我才不要去那种鬼地方受罪！”

“辰霄！” 叶夫人终于忍不住了，急忙起身，快步走到儿子身边，保养得宜的手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拍着他的肩膀，声音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，“听话，好儿子。你父亲这都是为你好。跟着顾督军，能学到真本事，能长见识。乖，别任性，快去收拾东西。” 她一边柔声劝着，一边不着痕迹地给儿子使着眼色，示意他不要在这种时候顶撞他父亲。

顾砚山将这对母子的互动尽收眼底，面上依旧沉静如水，不起一丝波澜。他从容地站起身，对着主位的叶大帅和夫人微微躬身颔首，姿态恭敬却疏离：“大帅，夫人，若无其他吩咐，属下先行告退。少帅收拾妥当后，随时可至督军府。” 说罢，他不再看叶辰霄那张因愤怒和不甘而扭曲的脸，利落地转身。墨绿色的呢料披风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而流畅的弧线，如同战旗翻卷。他迈开长腿，军靴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，发出沉稳而清晰的回响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间金碧辉煌、却充斥着虚伪亲情与汹涌暗流的大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