讨债风波后,宋府空气中时常弥漫着一种人人自危与挥之不去的压抑。下人们步履轻悄,连说话都压低了声音,唯恐惊扰了宋世安己脆弱不堪的神经。宋世安强撑着刚刚恢复过来的身体,下了死令:宋承宗除了去那学堂上课外,其余时间一律禁足家中,再敢踏错一步,家法不容!
经历了那场几乎被传的沸沸扬扬的事件,以及父亲呕血的震怒,宋承宗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,暂时收敛了爪牙,整日恹恹地缩在房间里,像个失了魂魄,浑身无处安放的影子。
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,宋府唯一能透进新鲜空气的缝隙,除了小别院苏先生那间充满琅琅书声的小书房,便是安南城北那间隶属于省督学办的“文华书局”了。这里,成了宋时玥最依恋的避风港。
书局不大,却整洁肃穆。高高的木制书架顶天立地,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与陈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息。阳光透过擦拭得纤尘不染的玻璃窗,在磨得光滑的桐油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这里没有宋府的愁云惨雾,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低声的交谈,宁静得仿佛隔绝了外界的纷扰战火。
宋时玥穿着半旧的藕荷色斜襟布衫,安静地站在一排文学书架前,指尖划过书脊,目光专注地寻找着苏先生提过的那本新到的《子夜》。她沉静的气质与这书卷之地格外相融。
“宋小姐,又来找书了?”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
宋时玥微微一怔,转过身。方文清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哔叽中山装,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,正含笑看着她,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《东方杂志》。
“方先生。”宋时玥微微屈膝行礼,脸上不自觉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,“嗯,想看看茅盾先生的《子夜》,苏先生说写得极好。”
“巧了,这本刚到,我正看着。”方文清从旁边书架抽出一本崭新的《子夜》,递给她,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欣赏,“宋小姐也喜欢看这些新小说?见解不俗。”
“苏先生教导我们要多读书,知世事。”宋时玥接过书,指尖触碰到书页的微凉,心却莫名跳快了几分,“只是……家中闭塞,许多新思想,只能从书中窥得一二。”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自嘲。
方文清点点头,与她并肩站在书架前,自然地聊了起来:“新思想固然激荡人心,但传统经典亦有可取之处。譬如《子夜》,写尽都市浮华与人性挣扎,笔力雄浑;而前几借阅的《红楼梦》,虽是旧梦,其中人情世故、兴衰之理,又何尝不深刻?”他引经据典,侃侃而谈,既论新书锐意,也品旧著醇厚,见解深刻却不迂腐,带着一种开明知识分子特有的通透。
宋时玥凝神听着,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。她鼓起勇气,谈起自己读《家》时的震撼与困惑:“觉新的懦弱,梅的悲剧……先生,您觉得,是时代使得他们如此,还是他们自身的软弱……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问得认真。
方文清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少女,没想到她能提出如此有深度的问题。他思索片刻,认真回答:“两者皆有。时代如洪流,裹挟着个体,但个体内心的勇气与选择,亦能划出不同的轨迹。觉新受制于‘长子’的身份枷锁和旧礼教,缺乏打破樊笼的决绝,最终害人害己。这既是时代的悲剧,也是个人性格的局限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宋时玥专注的眼眸,“所以,无论身处何种境地,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独立思考的能力,尤为重要。”
这番对话,如同在宋时玥沉寂的心湖中投入了一颗石子,荡开层层涟漪。她发现,与方文清交谈,总能获得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,那是在苏先生课堂之外,另一种思想的碰撞与启迪。他尊重她的想法,引导她思考,而非灌输。
渐渐地,方文清会“恰巧”在书局遇到宋时玥,与她分享新到的期刊,讨论某篇书评的观点。他也会告诉她一些书局即将举办的活动:“下月省里文化促进会要在书局办个‘战时书展’,会有些难得的好书和进步刊物展出,宋小姐若有兴趣,不妨来看看?” 他的邀请总是自然而不逾矩,带着纯粹的学术分享意味。
宋时玥每次都欣然应允。书展那天,她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书籍和画报,听到了方文清作为主办方之一简洁有力的开幕致辞。他站在人群前,从容自信地讲述着知识的力量、文化在战火中的坚守,那沉稳而蕴含力量的声音,那镜片后闪烁着智慧与信念光芒的眼睛,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。
西个多月的光阴,在书页的翻动和思想的交流中悄然流逝。秋去冬来,书局窗外的梧桐树叶落尽,枝桠在寒风中显得清瘦嶙峋。宋时玥与方文清之间,早己超越了普通的读者与督学关系。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,如同冬日里悄然滋生的暖意,在彼此心间流转。
宋时玥发现自己会期待每一次在书局的“遇见”。她会精心挑选素雅整洁的衣衫,会留意他推荐的每一本书籍,会在他谈论时事和文学时,心跳微微加速。她开始在他的鼓励下,尝试写一些短小的读书心得和感悟,不再是过去那种工整却刻板的描摹,而是融入了自己的观察与思考。当她忐忑地将第一篇习作《读<伤逝>有感》递给方文清时,他仔细阅读后,眼中流露出的赞许和鼓励,让她脸颊发烫,心中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力量。
方文清亦对这个沉静、好学、内心世界日渐丰盈的少女倾心。他欣赏她不因家族困境而消沉的坚韧,欣赏她在陈氏旧式教育下依然努力寻求新知、独立思考的勇气。她的文章虽显稚嫩,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敏锐与善良,让他看到了金子般的心性。他待她愈发温和尊重,言语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与维护。他不再仅仅推荐书籍,也会在书局角落安静的小桌旁,为她讲解一些报刊上晦涩的时评,或是分享省城学界的新动态,仿佛在为她打开一扇望向更广阔世界的窗。
宋时玥渐渐成熟而又微显羞涩的表情,以及爱打扮自己等一切细微的变化,都落在了一首默默关注着女儿的陈氏眼中。
这日午后,陈氏坐在宋时玥房中,手中缝补着一件旧衣,目光却不时瞟向正伏案认真书写着什么的女儿。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,洒在宋时玥专注的侧脸上,勾勒出柔和的轮廓,眉宇间那份沉静中似乎多了几分过去不曾有的光亮。
“玥儿,”陈氏放下针线,试探着开口,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,“最近……还去书局吗?方先生……可还指点你文章?”
宋时玥笔尖一顿,抬起头,脸上迅速飞起两朵红云,眼神有些躲闪,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:“嗯,去的。方先生……他很好,指点得很用心。”她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前日他还借给我一本沈从文的《边城》,说文字极美,让我好好读。”
“哦?《边城》……”陈氏对这个书名很陌生,但这并不妨碍她捕捉到女儿提起“方先生”时语气里的那份不同寻常。她心中暗喜,脸上却不动声色,只温和地说:“方先生是读书人,学问好,品性看着也端正。你能得他指点,是福气。他……可还说了别的什么?”
宋时玥的脸更红了,低下头,手指无意识地着书页边缘,声音细若蚊呐:“他……他说下回省城若有好的讲演,想带我去听听……” 说完,她羞得几乎要把头埋进书本里。
陈氏看着女儿这副小女儿情态,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,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。她走过去,轻轻抚了抚女儿柔顺的发髻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软:“好,好。能去外面听听讲演,见见世面,是好事。方先生……是个靠得住的人。” 她终于在这愁云惨淡的宋府里,看到了一丝属于女儿的、明亮而温暖的希望。
又过了些时日,见宋世安回府时,脚步轻盈,似乎接了一笔生意,心情有所好转之时,陈氏便端着一碗温热的燕窝粥,来到书房。
“老爷,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。”她声音轻柔。
宋世安闭着眼,微微“嗯”了一声,眉宇间似乎透出一股数月来难得的愉悦。
陈氏舀将粥碗轻轻放在宋世安的书桌边,状似不经意地说道:“时玥那孩子,近来懂事了不少。常去书局看书,学问长进不少,文章也写得有些模样了。多亏了……方督学的指点。”
宋世安睁开眼,有些浑浊的目光看向妻子:“方督学?”
“就是前次在书局遇到的那位省里来的方先生。”陈氏温声道,观察着丈夫的神色,“方先生看着是个正派的读书人,对玥儿也……颇为关照。时常指点她读书写文章,前些日子,还邀请玥儿去听省城来的学者讲演呢。”
宋世安沉默片刻,似乎在回想,那个戴金丝眼镜、气质儒雅的年轻督学的形象渐渐清晰。他想起陈氏曾提过想为时玥相看此人。
“哦……是他。”宋世安的声音带着疑惑,“玥儿……喜欢跟他学?”
陈氏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,带着点含蓄的喜气:“瞧着是喜欢的。那孩子,提起方先生来,话都多了些,脸也红红的。我看……这俩孩子,倒像是投缘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些,带着暗示,“老爷,玥儿不小了,您看……是不是也该……做些准备了?总不好一首拖着……”
宋世安听懂了妻子的言外之意。他平日严肃的脸上,终于裂开一道缝隙,透进一丝久违的、属于一个父亲的期盼和欣慰。
“好……好……”他喃喃道,声音虽轻,却带着一种期许,“玥儿……是个有福气的。方督学……是个正经人。你……看着办吧。该备的……慢慢备起来。别委屈了孩子。”
这桩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好消息,令宋世安心境大好,宋府好久都没有遇到生意和家事同时令人欣慰的好事了。宋世安走出书房,站在廊檐下,望着照进天井的秋日暖阳,一缕带着些许暖意的光线照在身上,仿佛带来一丝长久未有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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