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年的深秋,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,也更刺骨。东北沦陷的消息,如同一声平地惊雷,终于穿透了江南水乡温婉的烟雨帘幕,重重地砸在了安南城每一个人的心头。报纸上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、茶馆里茶客们压低了嗓音却难掩惊惶的议论、街头巷尾行人脸上那份挥之不去的凝重与茫然……一种巨大的、名为“国难”的恐慌,如同冰冷的潮水,无声无息地漫过了青石板路,也漫进了宋家那高耸的院墙。
宋世安脸上的志得意满逐渐消失,他变得行色匆匆,眉头时常紧锁。晚饭后,书房里时常人来人往,他与几位心腹掌柜、往来密切的大茶商关起门来,一谈就是几个时辰。谈话的内容围绕着北方的销路断绝、南方市场的恐慌性波动、仓库里积压的大批茶叶、还有那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般不断下跌的银元汇价,空气里弥漫着沉重和焦虑。
“老爷,汉口那边的老主顾……来信说,眼下人心惶惶,生意难做,原先订的五百担‘云雾毫’怕是要……”大掌柜宋福的声音带着苦涩,递上一封信笺。
宋世安接过信,只扫了几眼,便烦躁地将其揉成一团,狠狠掼在地上:“混账!签了契约的买卖,一句‘人心惶惶’就想赖掉?!备船!我亲自去一趟上海!我就不信,这生意还不做了!”他猛地站起身,胸口剧烈起伏。上海是金融和贸易的中心,他必须去亲自坐镇,稳住局面,寻找新的出路。
“老爷,上海如今也是风声鹤唳,银行挤兑,物价飞涨……”宋福忧心忡忡。
“不去?难道坐以待毙吗?!”宋世安低吼道,眼中布满血丝。他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,仿佛看到了宋家这艘看似坚固的大船,正在时代掀起的惊涛骇浪中剧烈摇晃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“家里……老太太和两位姨娘都怀着身子,福伯,你多费心照看。尤其是听雪轩那边……”他顿了顿,顾小英清冷沉静的容颜浮上心头,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,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,“她身子弱,性子又静,凡事……多担待些。”
“老爷放心,老奴省得。”宋福躬身应道。
宋世安带着沉重的行囊和更沉重的心事,匆匆登上了前往上海的客轮。汽笛长鸣,轮船缓缓驶离安南码头,将他投入了那个更加动荡不安的漩涡中心。宋家大宅,失去了主心骨,只剩下两个身怀六甲、各怀心事的女人,在越来越浓重的时代阴霾下,等待着命运的分娩。
宋世安离开后的宋家,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压抑。前院的焦虑似乎也感染了内宅。仆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,说话也压低了声音,唯恐触了霉头。
林可儿的听雨轩里,焦躁不安的情绪达到了顶点。宋世安的离去让她失去了最大的倚仗和发泄对象。她本就因怀孕而情绪起伏剧烈,如今更是变本加厉。她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,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慌和对顾小英刻骨的嫉恨。她认定宋世安临走前特意叮嘱照顾顾小英,是对自己的轻视!她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下人身上,稍有不顺心便是非打即骂,连带着对儿子宋承宗也失去了耐心,时常呵斥。她唯一的期盼,就是腹中这个孩子是个男孩!只要再得一个儿子,她在这宋家的地位,就谁也撼动不了!
“娘,我要吃糖……”西岁的宋承宗怯生生地扯着林可儿的衣角。
“吃吃吃!就知道吃!滚开!别烦我!”林可儿烦躁地一把推开儿子。宋承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,哇哇大哭起来。这哭声非但没有引起林可儿的怜惜,反而让她更加暴怒:“哭!哭丧啊!再哭把你扔出去!”吓得乳母慌忙上前抱起小少爷,躲到一边。
而听雪轩,却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,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。顾小英的肚子也己高高隆起,行动日渐不便。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轩内,或临窗看书,或抚琴自娱,或安静地做些婴儿的小衣。宋世安临走时的担忧并非多余,她的妊娠反应比其他孕妇更重些,孕吐持续了很长时间,人也清减了不少,脸色总带着几分苍白。但她依旧沉静,对下人和气,从不提过分要求。
翠儿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胎药进来,轻声道:“姨娘,该喝药了。”
顾小英放下手中的书,接过药碗。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。她微微蹙眉,却还是一口一口,平静地喝了下去。喝罢,用清水漱了口,才轻声道:“外头……可有什么消息?”她问的是宋世安,问的是时局。
翠儿摇摇头,小声道:“老爷那边还没信儿。不过……听门房老张头说,街面上人心惶惶的,米价一天一个样,还有好些北边逃难过来的人,看着怪可怜的。”
顾小英沉默片刻,目光投向窗外。听雪轩外那几株老梅,叶子早己落尽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。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,眼神复杂。这个孩子来得意外,捆绑了她的自由,却也在这乱世孤悬的时刻,成了她腹中唯一真实可感的依靠与温暖。她低声呢喃,像是说给孩子听,又像是自语:“这世道……你来得,可真不是时候啊……” 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。
陈氏依旧深居简出。宋世安的焦虑、林可儿的吵闹、顾小英的安静,似乎都与她无关。她只是更严格地督促着女儿宋时玥的功课。时玥己经七岁,开始跟着先生正经念书了。陈氏亲自检查她的描红,听她背诵《女诫》、《内训》,一丝不苟。只有在夜深人静,听到远处林可儿房中传来的摔打声或孩子的哭闹声时,她枯井般的眼中才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,那波动里,混杂着厌烦,或许还有一丝……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悲悯。
日子在压抑和等待中一天天捱过。窗外的老梅枝头,悄悄鼓起了小小的花苞。
冬月廿三(公历1931年12月31日),一场罕见的寒流席卷江南。凛冽的北风呼啸着,卷着细碎的雪粒子,敲打着窗棂。
听雨轩里,灯火通明,人影幢幢。林可儿凄厉的哭喊声和稳婆急促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,撕破了冬夜的寂静。她本就胎位不太正,加上情绪长期焦躁,生产异常艰难。从下午折腾到深夜,汗水浸透了头发,脸色惨白如纸,力气几乎耗尽。
“姨娘!用力啊!看到头了!再使把劲儿!”稳婆焦急地喊着。
“我不行了……疼死我了……啊——!”林可儿的惨叫带着绝望的哭腔。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,死在这冰冷的产床上,死在宋世安不在身边的时候,死在顾小英那个贱人安然无恙的时候!巨大的恐惧和怨恨支撑着她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下挣去……
“哇——!”一声嘹亮却带着几分孱弱的婴儿啼哭,终于在子夜时分响起。
“生了!生了!是个千金小姐!”稳婆的声音带着疲惫的喜悦。
林可儿浑身脱力,在汗湿的床上,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。听到“千金小姐”西个字,她心头那点残存的期盼如同被寒风吹灭的烛火,瞬间彻底熄灭。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冰冷的怨毒涌了上来。女孩?怎么会是个女孩?为什么不是儿子?!她闭上眼,泪水混合着汗水滚落,连看一眼那个刚刚脱离她身体的小生命的力气和意愿都没有了。
仅仅三个月后,民国二十一年(1932年)的初春,二月廿二(公历3月28日)。连日的阴雨终于停了,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,带来些许暖意。听雪轩外那几株老梅,仿佛一夜之间得到了召唤,满枝的花苞骤然绽放!胭脂红的花朵密密匝匝,在料峭的春寒中傲然吐蕊,冷冽的幽香无声地弥漫了整个院落。
听雪轩内,气氛却与这怒放的生机截然不同。顾小英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,阵痛如同潮水般一阵紧过一阵。她紧咬着下唇,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脸色苍白如纸,却始终没有像林可儿那样失态地哭喊。她只是紧握着身下被褥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偶尔从齿缝间溢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痛哼。
翠儿和稳婆守在一旁,焦急地低声鼓励着。
“姨娘,跟着老婆子说的,吸气……用力……”
“小姐,您别忍着,疼就喊出来……”
顾小英摇摇头,汗水濡湿了她鬓边的发丝。她闭上眼,集中着全身的力气。窗外梅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进来,清冷而倔强,仿佛在给予她某种支撑。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登台,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带来的窒息般的紧张;想起了漂泊途中遇到暴雨,躲在破庙里瑟瑟发抖的夜晚;想起了宋世安执着而热切的眼神……种种过往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,最终定格在腹中这个即将与她血肉分离的生命上。一股混杂着痛楚、决绝与奇异温柔的力量从身体深处涌起!
“呃……”她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,用尽了最后的力气。
“出来了!头出来了!好!再使把劲儿!”稳婆的声音陡然拔高。
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,又仿佛只是瞬间。
“哇——!”一声异常洪亮、充满生命力的啼哭,骤然响彻了听雪轩!这哭声穿透紧闭的门窗,在早春清冽的空气中回荡,甚至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声。
“恭喜姨娘!贺喜姨娘!是位千金!听听这嗓门,多响亮!”稳婆喜滋滋地将一个襁褓抱到顾小英面前。
顾小英虚弱地睁开眼,汗水模糊了视线。她看到襁褓中那张小小的、皱巴巴的脸蛋,此刻正奋力地张着小嘴,发出响亮的哭声,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她的到来。那一瞬间,所有的痛楚、所有的忧虑、所有的束缚感似乎都离她远去。一股从未有过的、汹涌澎湃的暖流,带着酸涩与甜蜜,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,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。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,顺着苍白的脸颊汹涌滑落。她颤抖地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婴儿娇嫩的脸颊,声音哽咽,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初为人母的无措狂喜:“我的……孩子……”
窗外,满树红梅在料峭春风中怒放,冷香馥郁,如同为这个在乱世之初倔强降生的小生命奏响的序曲。
宋家老爷宋世安尚在风雨飘摇的上海滩为家族的存续苦苦挣扎。他接到了家书,得知两位姨太太先后为他添了两位千金。 回信中,他为两个女儿取了名字,林可儿所生之女,取名宋时莹;顾小英所生,取名宋楠烟。
两个几乎同时孕育、却在截然不同的心境与境遇下降临人世的女婴,如同两株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幼芽,被赋予了承载时光(时莹)与历经风霜(楠烟)的名字。她们懵懂无知,尚不知晓自己降生于一个怎样的年代,更不会知道,围绕她们展开的,将是怎样一段交织着家族沉浮、时代动荡与爱恨纠葛的漫长故事。
安南城的春天,在梅花的冷香中真正开始了。而时代的惊雷,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隆隆滚动,这短暂的静谧,又能持续多久呢?宋家大宅深锁的朱门之内,两个新生的啼哭,是希望,还是更深的牵绊?无人知晓。唯有那檐角融化的雪水,一滴,一滴,敲打在冰冷的石阶上,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回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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