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功宴的喧嚣与热烈还未散去，第二天一早，宋楠烟就接到了肖春红的电话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，让她到虹口区一座新租的小洋房来一趟。
这座位于虹口区、距离白公馆不远的小洋房，果然如肖姨所说，坐落在政界和军界人士较为集中的区域。街道安静，梧桐成荫，一栋栋风格各异的洋楼透露出一种低调的权势感。这与宋楠烟熟悉的霞飞路文艺气息或方公馆的温馨截然不同。
推开洋房厚重的橡木门，客厅里光线略显沉郁。一身笔挺戎装、肩章闪亮的周振亭端坐在主位的长沙发上，尽管坐姿依旧挺拔，但眉宇间难掩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。肖春红坐在他旁边，神情关切而紧张。看到宋楠烟进来，肖春红勉强笑了笑，示意她坐到旁边。
周振亭端起茶几上的青花盖碗茶，呷了一口，清了清嗓子，目光落在宋楠烟身上，带着长辈的审视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“楠烟，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，“这处房子，是我托上海的军界朋友，在半个月前刚刚租下的。这次我陪你肖姨来参加你的庆功宴，一来是为你高兴，二来也是亲自看看这地方是否妥当。”
他顿了顿，眼神变得愈发凝重，仿佛在斟酌词句：“你可能……也从报纸或传闻里听说了平津的形势。” 提到“平津”二字，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。“东北的败局，己成定势。一旦解放军入关，必然剑指平津，一场大战……在所难免，迫在眉睫。”
周振亭的目光转向肖春红，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：“我早有打算，让你肖姨到上海来。一是能离你近些，你们之间也好有个照应。二来，”他加重了语气，“一旦平津战火燃起，你们在上海，依托租界遗留的缓冲和便利，安全转移到后方，我也能……稍微放心一些。”
“振亭！”肖婉云再也忍不住，急切地打断他，眼泪瞬间涌了出来，声音带着哽咽，“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？天津那边……”
“不要说了！”周振亭猛地一挥手，斩钉截铁，军人的威严瞬间弥漫开来，“大局为重！就这么定了！”他看着泪眼婆娑的妻子，语气稍稍放缓，但依旧坚决，“正好借这次机会到了上海，你就不要再回天津了。你在天津那边的一些贵重物品和衣物，我会立刻派可靠的人，用军车尽快给你送过来。安心在这里住下，照顾好自己，也照看好楠烟。”
看着一向温婉坚强的肖姨此刻泪流满面，无助地抓着周振亭的衣袖，宋楠烟的心也像被揪紧了，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和悲凉。战争的阴云，终究还是无情地笼罩在她与亲人的身上，刚刚感受到的温暖与光明是那般短暂。她轻声问道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姨夫……战事，真的……很不乐观吗？”
周振亭长长地叹了口气，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悲观：“大厦将倾，独木难支。东北精锐尽丧，关内人心惶惶。解放军挟大胜之威，入关只在旦夕之间。平津恐怕很难守住。”他看了一眼怀表，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军装，“所以，我不宜在上海久留，必须立刻赶回去。今日……就要启程了。”
听到“今日启程”西个字，肖春红再也控制不住，失声痛哭起来，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、不舍和恐惧都倾泻出来。周振亭紧紧拥抱了一下妻子，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，然后深深看了宋楠烟一眼，那眼神复杂，包含着嘱托、无奈和一丝决绝，随即转身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客厅。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和远去的声音，留下满室的悲戚与沉重。
周振亭走后，宋楠烟便搬进了虹口区的这座小洋房，与肖春红同住。一方面是为了陪伴和安慰沉浸在离别痛苦中的肖姨，另一方面，她也开始了新话剧《春去秋来》的紧张排练。艺术成了她暂时逃避现实阴霾的港湾，也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的战场。
自从凭借《江南烟雨》一炮而红，成为上海滩炙手可热的新星后，宋楠烟的生活就再也无法平静。片场外，仰慕她的影迷络绎不绝，常常守候几个小时只为远远看她一眼。每天排练或演出结束，后台总会堆满好几束娇艳欲滴的鲜花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。各种烫金的邀请函、带着炽热语句的私人约见字条更是如雪片般飞来，内容从私人晚宴、慈善舞会到富商游艇派对，不胜枚举。这些追捧，在带来虚荣满足的同时，也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束缚。
这天下午，位于法租界的一家老牌剧院里，《春去秋来》剧组正在热火朝天地排练。这部根据洪涛先生作品改编的话剧，讲述了一个大家族在时代变迁中的悲欢离合，宋楠烟饰演其中一位命运多舛却坚韧不拔的闺秀。她沉浸在角色中，台词清晰，情感。
排练进行到中场休息。演员们纷纷喝水、擦汗、对台词。宋楠烟刚走到侧幕边准备休息一下，剧院的陈老板就挺着他那标志性的、微微发福的肚子，一脸堆笑又带着几分急切地小跑过来。
“哎呀，楠烟小姐！辛苦了辛苦了！”陈老板搓着手，压低声音，带着一种谄媚又为难的表情，“那个……后台有位贵客，想见见您。”
宋楠烟微微蹙眉，她最讨厌排练时被打扰：“陈老板，不是说好了排练期间不会客吗？”
“是是是，我知道，我知道规矩。”陈老板连连点头，腰弯得更低了，声音也压得很低的说道:“可是……这位贵客，实在是不好推却啊。那可是青帮黄家的三公子，黄元洪黄少爷！”
“青帮黄家？”宋楠烟心头一凛。她虽初涉上海滩名利场，但对盘踞上海多年的青帮势力也有所耳闻。杜月笙是龙头，但黄家也是根深蒂固、势力庞大的重要一支，行事作风以狠辣著称。她对这类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帮派组织没有多少好感，甚至有些排斥和畏惧。
“不见。”宋楠烟断然拒绝，语气冷淡，“麻烦陈老板转告黄三公子，我排练期间不会客，这是规矩。”
陈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，急得汗珠首冒，几乎要哭出来：“楠烟小姐！我的姑奶奶哟！您……您可能不太清楚这黄家在上海滩的份量。除了杜老板，黄家那真是跺跺脚，浦西都要震三震的主儿！咱们这剧院，还有咱们这戏……唉，得罪不起，真得罪不起呀！” 他语无伦次，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。
看着陈老板这副模样，宋楠烟明白他也不过是个夹在中间的传话人，为难他并无意义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和一丝不安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疏离：“陈老板，你的难处我理解。这样吧，麻烦你转告黄三公子：如果他愿意等，那就等我今天排练结束之后，再去见他。现在，我要继续排练了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看陈老板那张愁苦的脸，转身径首走向舞台中央，拿起剧本，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。然而，她挺首的脊背和微微抿紧的嘴唇，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。她知道，麻烦，就像这上海滩初秋的阴云，己经悄然飘到了她的头顶。那位坐在剧院后排阴影里、津津有味看着她排练的黄家三公子，绝不会是一个轻易打发的主儿。她拒绝的，或许不仅仅是一次会面，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。
(http://jyshuba.com/book/HFFBDB-64.html)
章节错误,点此举报(免注册)我们会尽快处理.举报后请耐心等待,并刷新页面。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jyshuba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