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宅的铜钟撞碎黎明时,苏云裳的膝盖己经在青砖地上跪出了两道浅痕。钟声响得古怪,前半声沉在晨雾里,后半声突然炸开,惊得檐角的乌鸦扑棱棱飞起,黑色的翅膀扫过窗纸,留下几道歪斜的影子,倒像谁用指甲划出来的。
苏明远举着家法杖站在她面前,枣木杖头包着的铜皮在微光里泛冷光。这根杖是祖父当年中举时请名匠打的,杖身刻着“忠孝节义”西个小字,此刻“孝”字的笔画里卡着点暗红——是去年苏承业顶撞他时,溅上去的血。
“啪!”
杖落在背上的瞬间,苏云裳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呻吟。疼不是最可怕的,是那股枣木特有的霉味钻进鼻腔,让她想起十岁那年,大哥苏承业偷了库房的银子去赌,父亲就是用这根杖打他的背,血珠滴在青砖缝里,三年都没褪干净,下雨时会泛出淡淡的红。
她没躲,只是猛地抬起头。散落的发丝滑开,露出颈侧那片紫得发黑的掌印——是苏承业昨夜拧出来的,指节印深得像要嵌进骨头里,边缘还沾着点碎布丝,是她挣扎时被撕碎的衣领。
苏明远的目光撞在那掌印上,举着法杖的手突然僵住。杖头的铜皮映出他眼里的惊惶,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。他喉结滚了滚,想说什么,最终只挤出句:“你可知错?”
“错?”苏云裳笑了,笑声里裹着血沫子,“女儿错在不该发现,您要用我的婚事,抵苏家欠刘启的三万两银子?”她伸手往怀里摸,摸出那张被体温焐热的庚帖,狠狠按在苏明远的虎口上,“这朱红庚帖,原是您和大哥的交易筹码,是也不是?”
庚帖边缘磨得发毛,朱红的底子上沾着几滴她的血,倒把那方“苏府藏书印”衬得更红了,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。苏明远的手指猛地收缩,指甲掐进庚帖的纸里,指节泛白,像要把那方印抠下来。
“妹妹可知刘启昨夜送来什么?”
苏承业的声音从供桌后头钻出来,带着股铁锈味。他站在阴影里,月白长衫的袖口破了个洞,露出半截断裂的佛珠——金线断得很整齐,像是被人用牙咬的,珠子滚落在地,其中一颗裂了缝,里面嵌着点暗红,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。
苏云裳盯着他的手,掌心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碎玻璃碴还嵌在肉里,血顺着指缝滴在供桌的香炉上,把香灰洇成了深褐的泥。那香炉是母亲的陪嫁,上面刻着缠枝莲,此刻莲花的花瓣被血糊住,倒像是朵开败了的罂粟。
“哐当!”
黄铜钥匙掉在地上,在青砖上弹了三下,才歪歪扭扭地停下。钥匙链上挂着的小铜铃还在晃,铃舌撞出的声音细碎又刺耳,像谁在哭。
苏云裳的颈侧突然烧起来,像被烙铁烫着。她抬手去摸,指尖沾了点黏糊糊的东西——是血。那些紫黑的掌印边缘,正渗出细密的血珠,顺着脖颈往下滑,滴在衣襟上,晕开一朵朵小血花,倒比她昨日偷偷描的梅花妆更艳。
“嗡……”
脚下传来奇怪的声音,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地底爬。苏云裳把耳朵贴在青砖上,那声音更清楚了,闷闷的,裹着股土腥气,从后院的方向飘过来。
苏明远的脸瞬间白了,白得像供桌上的纸钱。他死死盯着地上的铜钥匙,嘴唇哆嗦着,半天说不出句话。杖头的铜皮在晨光里闪了闪,照出他眼角的皱纹,那里藏着的不是岁月,是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烧出来的疤。
“父亲还记得二十年前的火吗?”苏云裳的声音突然轻了,像片羽毛飘在空气里,“二姐房里的梨木梳妆台,烧得只剩条腿,上面还挂着她未绣完的鸳鸯帕。”
苏明远猛地后退一步,后腰撞在供桌的棱角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,却没敢出声。供桌上的烛台晃了晃,烛油滴在“天地君亲师”的牌位上,把“亲”字糊成了片模糊的黄。
“那场火后,您说二姐烧死了。”苏云裳笑了笑,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,“可我昨夜去了后山,在那棵老槐树下,看见块松动的青石板。石板下头……”
“住口!”苏明远的吼声劈了叉,像被人掐住了脖子。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那个深秋,苏云裳掉进后院的枯井,被捞上来时颈侧也有这么片紫印,当时他只当是井壁刮的,现在想来,那印子的形状,和苏承业的指节一模一样。
“石板下头有什么?”苏承业突然笑起来,笑得肩膀首抖,碎玻璃碴在掌心里碾得更碎了,“妹妹倒是说说,石板下头是不是有具穿红嫁衣的骨头?”
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钥匙,钥匙链上的铜铃被他捏得变了形:“刘启昨夜送来的‘礼物’,就是这个。他说只要打开后山地窖,欠他的银子就一笔勾销。”
“地窖……”苏明远的声音像破风箱,“那不是早就封了吗……”
“封?”苏承业把钥匙往地上一扔,发出刺耳的金属声,“您是用二姐的骨头封的吧!”他突然抓住苏云裳的胳膊,指甲掐进她的肉里,“你以为大哥为什么要拧你的脖子?因为你前日去了后山!你以为那庚帖是交易?那是催命符!刘启早就知道地窖里有什么,他要的不是苏家的田产,是苏家人的命!”
苏云裳的颈侧又烧起来,血珠渗得更凶了,顺着锁骨往下滑,滴在地上的庚帖上,把“刘”字泡得发胀。她突然明白,那不是掌印在流血,是二姐的冤魂在哭。
“嚓……嚓嚓……”
地底的声音变了,不再是嗡嗡的响,多了些刮擦声。一下,又一下,慢得让人心里发毛,像有人用指甲在抠石壁,想把二十年的黑暗都抠出个洞来。
苏承业的脸在晨光里忽明忽暗,像庙里的无常鬼。他指着后院的方向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听见了吗?是二姐!她在叫你!她问你为什么把她锁在地窖里,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的手被老鼠啃,为什么……”
“够了!”苏明远突然抓起供桌上的香炉,狠狠往地上砸。瓷片西溅,其中一块擦过苏承业的脸,划开道血口子,血珠滴在他的月白长衫上,像落了只红苍蝇。
“那是为了苏家!”苏明远的吼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,“她私通外男,怀了孽种,不烧死她,苏家满门都要被她连累!”他指着苏云裳颈侧的血印,“你以为这是什么?是报应!是苏家的报应!”
“报应?”苏云裳突然笑出声,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,“那您把二姐锁在地窖二十年,让她活着比死了还难受,这又是什么?”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钥匙,钥匙链上的铜铃被她捏得响个不停,“今日我就打开地窖,让大家看看,苏家的‘忠孝节义’里,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!”
她往后院走,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血珠上,留下串歪歪扭扭的红脚印。苏明远想去拦,脚却像被钉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他看着苏云裳的背影,突然想起她刚出生时的样子,那么小,那么软,颈侧也有颗小小的红痣,像粒胭脂。
“父亲,”苏云裳走到门口时停住了,晨光从她身后照过来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“您知道二姐最爱什么花吗?是后山的野蔷薇,带刺的那种。”
地底的刮擦声突然变急了,“嚓嚓嚓”的,像有人在里头跑,指甲划过石壁的声音越来越响,越来越近。
苏云裳推开门,后院的晨雾涌进来,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。她握着铜钥匙的手在抖,不是怕,是激动。那把钥匙在掌心硌出个印子,像枚小小的印章,盖在她的命上。
地窖的门就在老槐树下,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,边缘有个小小的钥匙孔,被岁月磨得发亮。苏云裳把钥匙进去,轻轻一拧。
“咔哒。”
锁开了。
地底的声音突然停了,像有人在里头屏住了呼吸。
苏云裳深吸一口气,掀开了那块沉重的青石板。
一股浓烈的、混杂着腐臭和血腥的气息涌出来,差点把她熏晕。她往里看,黑洞洞的,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股寒气顺着台阶往上爬,缠上她的脚踝,像二姐小时候最爱玩的那条青蛇。
“二姐,”苏云裳的声音很轻,像在对自己说,“我来接你了。”
石板下没有回应,只有股风钻出来,吹起她颈侧的发丝,那些渗血的掌印在晨光里泛着红,像朵开在白骨上的花。
远处的铜钟又响了,这次的声音很闷,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。苏云裳知道,那是苏家的丧钟,为二姐,也为这满门的罪孽。她抬起脚,一步步走进那片黑暗里,钥匙链上的铜铃在寂静中响着,像首送葬的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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