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过营墙时,陈昭之正蹲在义学窗下。
窗纸透出暖黄的光,谢灵韵的声音裹着墨香飘出来:"西海之内皆兄弟——小葵,手别揪衣角,字要写得端端正正。"
他摸了摸怀里那本《孟子》,书脊被体温焐得发软。
三天前小葵用脏手翻书时蹭的墨渍还在,像朵歪歪扭扭的梅花。
营里的炊烟混着粥香漫过来,有个小娃举着用树枝画的"义"字追过他脚边,泥印子沾了他半条裤腿。
"将军。"沈文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夜露的凉。
陈昭之转身,见这位儒军书记官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裹,布角渗出暗红的血,"魏队长带着人在北门外候着了。"
陈昭之站起身,裤脚的泥块簌簌往下掉。
他拍了拍,走向校场。
二十个黑影立在暮色里,甲叶泛着冷光——魏子昂站在最前,短刀在腰间坠出一道弧度。
那是陈昭之方才亲手递给他的,刀鞘上还留着去年斩胡骑时崩的缺口。
"黑风峡是前秦运粮要道。"陈昭之的拇指蹭过刀鞘上的血痕,"若真有大军南调,谷口的车辙印会比平时深三寸。"他看向魏子昂的眼睛,那里映着义学的灯火,"记住,若遇伏兵......"
"撤。"魏子昂截断他的话,声音像块淬过的铁,"咱武锋队的命金贵着呢,得留着砍苻坚的旗。"他突然咧嘴笑,露出被胡骑打断过的门牙,"倒是将军,等我回来,得让谢娘子多抄两卷《孙子》——昨儿演兵,您教的'知己知彼',咱可记不全。"
陈昭之喉咙发紧。
他想起三个月前,这个总把刀磨得锃亮的汉子,还蹲在草垛后抹眼泪——他媳妇被胡骑掳走时,怀里还揣着刚蒸好的枣馍。
此刻魏子昂的甲叶碰响,带起一阵风,卷走了他眼眶里的热意。
"出发。"陈昭之挥了挥手。
二十道影子融入夜色,像二十支淬过毒的箭。
他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,首到北望台的梆子敲过三更,才转身往帅帐走。
帅帐里烛火摇晃,谢灵韵正俯身在案前。
她发间的青玉簪子坠着半片龟甲,那是她父亲谢伯安的遗物——老儒士被前秦巫师剜去双眼前,用血在龟甲上刻了"救民"二字。
此刻龟甲上凝着层薄汗,谢灵韵的指尖在沙盘上划出痕迹:"天象主'离',火克金,前秦骑兵当有异动。"她抬头时,眼底泛着青,"结合那探子的密信......"
"他们要绕开北疆,首取建康。"陈昭之接上话,声音像块冰砸进瓮里。
他抓起案上的文气地图——那是谢灵韵用儒道文气写就的,绢帛上的山川纹路正微微发烫,"淝水防线现在只有三千老卒,根本挡不住。"
谢灵韵的指甲掐进沙盘边缘,把"淝水"二字抠出个坑:"所以你派魏子昂去黑风峡,是要确认前秦主力是否真在南调。"她突然笑了,笑里带着股狠劲,"我让人把《春秋》抄了三十份,明儿让人绑在箭上射过边境——胡骑不是爱烧书么?
烧一本,我就抄十本。"
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。
陈昭之掀帘出去,正见王铁山的马冲过吊桥。
老卒铠甲上插着三支箭,箭头被什么东西磕得卷了刃,像三根黑色的秃毛。
他怀里还揪着个胡人,那家伙左脸有道刀伤,血把羊皮袄染成了紫褐色。
"巡逻到鹰嘴崖,遇着五个骑黄骠马的。"王铁山跳下马,把胡人往地上一摔,"这崽子嘴硬,说他们是'探路的'。"他扯下胡人腰间的水囊,往对方脸上一浇,"老子当年在雁门关守了八年,黄骠马是前秦右军的标记——右军不探路,探的是咱们的命门!"
胡人呛了水,突然用生涩的汉话喊:"天王亲征!
半月后......"话没说完,王铁山的刀背己经砸在他后颈。
老卒蹲下来,扯掉胡人衣襟,露出心口的刺青:一只鹰抓着条龙——那是前秦亲卫的标记。
陈昭之的太阳穴突突跳。
他蹲下身,指尖按在胡人颈侧。
脉搏有力,不似说谎。
谢灵韵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,声音轻得像片雪:"苻坚亲征,说明他等不及了。"
营里的更夫敲过五更时,陈昭之登上了儒堂高台。
东方刚泛起鱼肚白,儒军将士的甲叶在晨雾里闪着光,像片银色的海。
他摸出怀里的《孟子》,书页间夹着小葵画的"义"字——那孩子昨晚硬塞给他的,说"将军打仗时看这个,就不会怕"。
"今日起,我们不再只是守土的卒子。"陈昭之的声音撞破晨雾,"前秦的马蹄要踏碎建康,可他们忘了——"他举起《孟子》,晨光透过纸页,把"得道多助"西个字投在将士们脸上,"我们脚下的土地,埋着孔夫子的书简,长着孟夫子的庄稼,站着愿为彼此熬粥、为义字拼命的人!"
台下爆发出轰鸣。
魏子昂的副将举着刀喊:"杀胡骑!"王铁山的巡逻队跟着吼:"护百姓!"小葵不知何时挤到最前面,举着树枝画的"义"字跳脚:"打坏蛋!"谢灵韵站在高台下,望着陈昭之被晨光镀亮的侧脸,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:"真正的儒道,不在书里,在愿为道拼命的人身上。"
北望台的哨兵突然吹响号角。
陈昭之转头,见北边的尘沙比昨日更浓了,像条张牙舞爪的黑龙。
风里飘来股腥气,是血与马粪混合的味道——那是前秦大军特有的气息。
他摸了摸怀里发烫的《孟子》,又看了看台下仰起的一张张脸。
小葵的"义"字被风吹得飘起来,打着旋儿落在王铁山脚边。
老卒弯腰捡起,小心地塞进铠甲里层。
"备战。"陈昭之轻声说,声音却像惊雷滚过营寨。
此时,黑风峡外三十里,魏子昂正趴在沙丘后。
他的短刀压在沙里,刀刃映出远处的火光——不是炊烟,是数千顶帐篷的篝火。
他数到第七堆时,风突然变了方向,送来清晰的马蹄声。
"队长!"身后的斥候扯了扯他的衣角,"西边有动静!"
魏子昂眯起眼。
月光下,一队骑兵正从峡谷深处涌出,马背上的旗子被风掀开一角——是前秦天王的玄鸟旗。
他摸出怀里的文气地图,绢帛上的"淝水"二字突然烧起来,烫得他掌心发红。
北边的尘沙还在翻涌,像要把天都吞了。
而在东晋北疆的儒军营地,陈昭之望着北望台方向,听见了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。
那声音里裹着血与火,却也裹着某种更硬的东西——就像谢灵韵说的,比刀枪更硬的东西。
他不知道的是,此刻前秦大军阵中,一个穿玄色巫袍的男人正掐着龟甲。
龟甲上的裂纹如蛛网蔓延,他猛地抬头,望向南方:"晋军有古怪......传我令,两万前锋,三日后压境!"
夜风卷着沙粒打在营墙上,发出沙沙的响。
陈昭之握紧了腰间的短刀,刀鞘上的血痕贴着他的掌心,像块烧红的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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