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向大地,仿佛吸饱了墨汁的棉絮,随时要倾泻下毁灭的洪流。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,唯有风卷过空旷街道带起的尘土,发出呜咽般的低鸣。
高台之上,九皇子萧景琰的身影如同矗立在风暴中心的孤峰。他玄色王袍的衣袂在劲风中猎猎作响,俊美无俦的面容此刻覆着一层寒霜,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首线。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,锐利得能穿透人心。他深吸一口气,胸腔震动,声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仪与破釜沉舟的决绝,骤然炸响在死寂的城池上空:
“全城戒严!百姓——速速撤离!不得有误!”
这声音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,瞬间撕裂了压抑的平静。
恐慌,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,轰然爆燃!
“快跑啊——!”
“城门!往城门去!”
“我的孩子!别挤!我的孩子啊——!”
绝望的嘶吼、惊恐的尖叫、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、因推搡跌倒发出的痛呼……无数声音瞬间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洪流,席卷了每一条街巷。人群失去了理智,像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地向那几处象征生路的城门涌去。推挤、踩踏、跌倒、挣扎……生命在求生的本能下变得脆弱不堪。妇人散乱的发髻,老人被撞落的包裹,汉子们因用力而贲张的脖颈青筋,孩童在混乱中被高高举起又险些被淹没的惊恐小脸……构成了一幅末日降临般的混乱图景。空气中弥漫着尘土、汗水和绝望的气息。
钟楼高耸,林晚纤细的身影独立于台阶之上,仿佛怒海狂涛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。她秀眉紧蹙,清澈的眼底映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,焦急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心脏。时间!时间如同指间流沙,飞速逝去!每一刻的拖延,都意味着鲜活生命的流逝。
怎么办?如何才能在这片混乱的汪洋中开辟出一条生路?
电光火石间,九皇子那句低沉却清晰的话语撞入脑海:“……《竹枝词》的密码钟,是最后的手段……”
林晚瞳孔骤然一缩!
对!《竹枝词》!那首承载着旧日约定、用特殊韵律敲击才能唤醒的密码钟!
一线生机骤然点亮!
没有丝毫犹豫,林晚转身,纤足重重踏上通往钟楼顶部的古老木梯。那木梯在她急促的脚步下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嘎吱——嘎吱——”呻吟,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此刻的紧迫。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登,心跳如擂鼓,撞得胸腔生疼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灼热感。
终于,她冲上了钟楼顶端。
巨大的铜钟如同沉默的巨兽,静静悬挂在穹顶之下,古朴的钟体上,繁复玄奥的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,流淌着时光的印记。一股混合着金属冰冷与尘埃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林晚一步抢到铜钟前,伸出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,指尖带着薄汗,轻轻抚过冰凉的钟面。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,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古老符文间飞速游走、辨识、探寻……
找到了!
她的指尖精准地按向钟面一处看似寻常的凹陷,那里,几个符文以一种奇异的角度交汇。
嗡——!
仿佛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唤醒,被按住的符文骤然亮起!并非刺目的强光,而是一种温润、内敛,如同月华流淌般的淡淡青辉。这光芒如同活物般,沿着符文的脉络迅速蔓延,勾勒出玄奥的轨迹,瞬间点亮了整片钟面区域!光芒流转间,林晚敏锐地瞥见巨大撞槌后方,驱动齿轮组最核心的传动轴上,一个极其微小的、青铜铸造的“双鱼纹”徽记,在青辉映照下一闪而逝! 那是早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漕帮秘记!
成了!林晚心中狂喜,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。她强压下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激动,屏住呼吸,回忆着《竹枝词》那独特的、带着江南水韵的婉转节奏。
她握紧了悬挂在旁的巨大撞钟木槌。
咚——!
第一声钟鸣,悠远、苍凉,带着穿透一切混乱的力量,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,瞬间荡开层层涟漪,清晰地穿透了下方喧嚣的声浪,传遍城池的每一个角落!
混乱的人群为之一滞。无数双充满惊恐、茫然的眼睛下意识地抬了起来,循着钟声,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钟楼。有人脸上还挂着泪痕,有人正被人流推搡得东倒西歪,此刻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动作凝固。
咚——咚——!
第二声、第三声紧随而至!林晚的双臂灌注了全身的力气,严格按照记忆中那首词牌的节拍,一下,又一下地奋力撞向铜钟。钟声的节奏陡然变得急促、密集,如同金戈铁马踏破冰河,又似暴雨敲打芭蕉,一声紧过一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与号令的力量!
“听!是钟楼!”
“这……这钟声……好奇怪……”
“是信号!一定是信号!快看水闸那边!”
就在钟声的韵律达到最高潮,如同密集的战鼓擂动人心之时——
轰隆隆……!
巨大的、沉闷的机括转动声,如同大地深处的闷雷,自城池水闸的方向滚滚传来!那沉重的、锈蚀多年的巨大铁闸门,在某种强大动力的牵引下,竟缓缓地、艰难地向上抬起!
闸口之下,浑浊的河水翻涌起巨大的漩涡。
下一刻——
一艘!两艘!十艘!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只,如同蛰伏水底的蛟龙骤然苏醒,以惊人的速度和整齐的队列,破开水面,从豁然洞开的闸口鱼贯而出!船帆猎猎,船头破浪,船身虽然老旧,却透着一股历经风浪的沉稳与彪悍。每一艘船的桅杆顶端,都悬挂着一面不起眼的、绘着简易水波纹的三角小旗——漕帮旧部的标记!船头汉子们粗犷的号子声穿透水面,带着熟悉的水上韵律。
“船!是船!有船来了!”
“老天爷!是漕帮的船!我们有救了!”
“快!快往水边去!往码头去!”
希望的光芒,瞬间取代了绝望的阴霾,在无数双眼中点燃!林晚站在高高的钟楼上,清晰地看到,下方汹涌的人潮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引导着,混乱的奔逃瞬间找到了方向。原本涌向城门的人流猛地转向,如同百川归海,朝着水闸和码头方向奔涌而去。推搡并未完全停止,但呼喊声中少了几分绝望的哭嚎,多了几分急切的期盼。人们互相搀扶,拉扯着跌倒的同伴,目标明确地冲向那些象征着生路的船只。
漕帮的汉子们站在船头,个个精悍沉稳,动作麻利地放下跳板,伸出有力的臂膀,将惊慌失措的百姓一个个拉上甲板。老人、妇孺被优先安置,汉子们则自发地在岸边维持着秩序,吼声在嘈杂中格外有力:“别急!都有船!老人孩子先上!稳住!”
“上船!快!”
“娘,您慢点!踩稳了!”
“多谢壮士!多谢壮士救命之恩!”
码头上,混乱被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所取代。一艘艘船只迅速装满,如同离弦之箭,驶离码头,在宽阔的河道上排成长龙,朝着下游安全地带驶去。每一次船只离岸,都带走一片劫后余生的欢呼与对岸上同伴的鼓励呼喊。在靠近闸口维持秩序的一队伤兵中,一个断了腿、靠着简易夹板支撑的年轻士兵,正咬牙指挥着人群。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,努力挤到他身边,踮起脚,将一块被小手攥得温热的、有些融化的麦芽糖,塞进他沾满泥土的手心:“铁人叔叔…吃了糖…就不痛了…”士兵一怔,低头看着掌心的糖块,又看看孩子纯真的眼睛,布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上,艰难地扯出一个微小的、带着暖意的弧度,小心翼翼地将糖块攥紧。
林晚扶着冰冷的钟楼栏杆,急促的呼吸终于稍稍平复。指尖因为用力撞击铜钟而微微发麻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被楼顶的风一吹,带来一丝凉意。望着城中那如同退潮般逐渐平息的混乱,看着一艘艘承载着希望的船只驶离险境,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如释重负的暖流交织着涌上心头。成了……百姓们,终于有了一条生路。这每一步,都浸透着九皇子和她殚精竭虑的筹谋,以及此刻无数人的舍命付出。
城墙之上,萧景琰挺拔如松的身影依旧伫立在那里,如同定海神针。他玄色的衣袍在风中鼓荡,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下方逐渐恢复秩序的撤离场面。那紧绷如岩石般的下颌线条,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。然而,那深邃的眼眸深处,翻涌的并非喜悦,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与痛楚。他看到了百姓脸上重燃的希望,也看到了混乱中来不及救治的伤者,更看到了为了维持秩序而被人流冲倒、最终未能再爬起的几具躯体……这撤离的命令,是他亲手下达的,这生路,是他和林晚争来的,但这代价,也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,几乎让他窒息。城墙上冰冷的砖石被他紧握的拳头硌得生疼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激荡。
他缓缓转过身,目光穿越纷扰的人群,精准地投向钟楼顶端的那个纤细身影。风拂动她的发丝和衣袂,她站在那里,仿佛一株在风暴中坚韧挺立的青竹。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,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喧嚣的人声,却仿佛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的心绪。
萧景琰的薄唇微动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借着风势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深沉的肯定,传入林晚耳中:“林晚,你做得很好。”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,承载着千钧重担下的认可。
林晚迎着他的目光,脸上绽开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切的笑容,那笑容如同穿透乌云的一缕阳光,瞬间照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颊。她用力地点点头,声音清越,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,清晰地回应道:“殿下,百姓得安,方为至要。此间一切,皆属应当。”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登船的百姓,眼神坚定而温暖。
萧景琰微微颔首,目光重新投向远方。城中,最后一批百姓正在漕帮汉子的帮助下登上最后的几艘船只。巨大的水闸在完成使命后,正发出沉重的呻吟,缓缓落下,隔绝了城内与河道。喧嚣的人声随着船只的远去而渐渐消散,只留下满城的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。风卷起地上的杂物和尘土,打着旋儿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短暂的“解决”己然完成,生路己开,百姓撤离。
然而,这寂静比刚才的混乱更令人心悸。
萧景琰的手,缓缓按上了腰间的佩剑剑柄,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。林晚站在钟楼之巅,俯瞰着这座几乎空了的危城,方才因成功带来的些微暖意迅速被更深的寒意取代。她清楚地看到,远处天际,那铅灰色的云层翻滚得更加剧烈,隐隐透出不祥的暗红,仿佛巨兽受伤流下的污血。空气中,除了尘土的气息,似乎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令人不安的……焦糊味?
危机远未结束。撤离只是争取了喘息之机。更大的风暴,更致命的烽烟,正如同那远处天际翻滚的暗云,无声地、却无比沉重地压了过来。断腿的烽烟,己然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点燃。
钟声的余韵早己消散在风中,但无形的警钟,却在林晚和萧景琰的心头,重重地、一声紧过一声地敲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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