腐臭的血腥味与草药苦涩混杂交织，笼罩着连绵十里的联军大营。
各镇兵卒如负伤野兽蜷缩于营火边，眼神空洞地望着辎重车运来堆积如山的白布——那本是预备的裹尸布，如今竟不够包扎数万伤兵。
公冶阳营帐内——本该统筹全军的公冶阳元帅帅帐，此刻却成了风暴的中心。
案头油灯映照公冶阳枯槁的面容，他那被流矢撕裂的肩甲尚未卸下，血痂黏着内衣。
郭怀真捧着染血名册，指尖轻颤：“幽州戍卒折损七成；联军重骑仅存三百西十七；冀州步卒十不存三...”
各路诸侯顶盔掼甲，甲胄上血污未干，带着各自残存的亲卫将校，挤满了并不算宽敞的军帐，人声鼎沸，杀气与怒气几乎要掀翻帐顶。
名义上的盟主、荆州知州谢宏，脸色铁青地坐在主位左手，尊位让给了年高德劭的公冶阳，但此刻这尊位更像烫手山芋。
他锦袍的一角被利器划破，显得狼狈不堪，声音尖锐地试图盖过嘈杂：“此战失利，责在右翼！袁知州！徐上将军！你二部何以未按本盟主之令压住阵脚？导致侧翼大开，累及三军！”
身材略显文弱却眼神锐利如隼的中州知州袁雍，闻言猛地从坐席上站起，他手中紧攥着一份沾着血污泥泞的破损帛书，上面依稀可见潦草的军令。
“放屁！”
素来以仁政怀柔著称的袁雍此刻也口出恶言，因激愤而气息不匀。
“谢盟主！此乃你强行越过公冶大帅，执意变更部署，令我部未及休整便顶替位置的调令！战场之上，朝令夕改乃大忌！我部立足未稳，西凉万俟北戈的重骑便如滚石般碾来！我中州将士浴血死战，损兵逾半，辎重尽失！你非但不知己过，竟反咬一口？！若非你这外行胡乱点兵，我堂堂中州健儿，何至于此！”
“你！”谢宏脸皮涨得通红。
“谢宏！”另一边，冀州上将徐世达早己按捺不住。
他左肩胛骨被裹得严严实实，但伤势显然极重，半边身子都倚靠在亲兵身上，须发戟张，目眦尽裂，宛如一头受伤暴怒的雄狮。
“狗屁的盟主令！老子戍守边关二十载，杀的蛮子比你荆州养的猪还多！打仗靠的是将士听令同心！你懂个鸟的排兵布阵！西凉骑冲锋时，你强抽我右翼精锐护你狗屁中军侧后，留给我阵前的都是未曾上过战场的轻卒！是刚凑起来不久、甲都没披全的轻卒营！拿这些没见过血的娃娃去挡万俟北戈的铁骑？我徐世达麾下精锐，全数填在那道缺口上！那是老子打了几十年攒下的精兵，是我冀州男儿的脊梁！全让你这蠢材一纸乱令葬送了！你赔我儿郎命来！”
他越说越激动，剧痛和悲愤让他气血翻涌，竟“哇”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，身体摇摇欲坠。身后的冀州将领怒目圆瞪，齐刷刷拔出了半截佩刀，寒气森森地对准了谢宏。帐内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。
幽州上将军陈炎，冷冷地抱臂旁观，他甲胄相对完整，但神色亦是疲惫阴沉。
“徐上将军，何必动怒？”陈炎的声音不高，却透着草原寒风般的冷冽。
“你冀州男儿是命，我幽州健儿被你那右翼崩溃冲散的军阵裹挟，左翼突击部队孤立无援，被西凉精锐反包时，难道就死得其所？若非我的麾下大将拼死断后，老子的人怕也要被你们拖累干净！哼，积怨？今日，无非是旧账新怨一起清算了！”
他与徐世达早年便有利益争执和抢功旧仇，此刻徐世达遭难，他虽然也恨谢宏，但言语间的冷漠和指责，更是火上浇油。
“够了！”
一首沉默如古松的联军真正军事统帅、东州总督公冶阳终于怒喝出声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苍劲力道。
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，久经沙场的气势压得众人心头一凛。他猛地一拍身前帅案，震得地图沙盘都颤了颤。
“看看你们！像什么样子！龙首原的血还没流干吗？尸体还堆在外面等着收敛呢！”
公冶阳痛心疾首，指着帐门方向，“听听！外面多少将士在哭嚎！是哭同袍的命，还是哭自己跟了一群只知内斗的主帅？我们打的是清君侧！是要诛杀奸佞赵文渊，涤荡朝廷的勤王之师！不是荆州一地之军！不是冀州！幽州！中州！东州！是联军！”
他目光如刀，狠狠剜过谢宏、袁雍、徐世达、陈炎。
“此战之败，根子就在于号令不明！主帅之权被架空！各部配合失序！谢盟主，”他转向脸色铁青的谢宏。
“盟主之位是协调西方，信任将帅专长，而非越俎代庖！你临阵变更部署，为何不先与我商讨？战场之上，一子错，满盘皆输！你那一令，送了多少忠魂归天？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沉痛而疲惫：“袁知州之兵疲惫受创是实，徐上将军损失惨重痛彻心扉也是实！陈将军左翼遇险亦是事实！可这错乱之源，是谁？”
他又看向谢宏。谢宏脸色由红转白，嘴唇哆嗦着，却不敢再辩驳，公冶阳在军中的威望毕竟无人能及。
“现在，内讧推诿有何用？！西凉军就在洛水对岸虎视眈眈！万俟北戈虽伤，贼军骨血尤存！南宫易的主力毫发无伤！此刻若联军分崩离析，今日龙首原之战，便是他我灭顶之灾的先兆！都给我坐下！议善后！整军！固防！若有人再多言攻讦，休怪老夫军法无情！”
公冶阳的怒吼暂时压下了帐中的喧嚣，但空气中弥漫的裂痕，却比龙首原的壕沟更深。
袁雍愤然坐下，捏紧拳头。徐世达喘息着，眼中对陈炎和谢宏的恨意丝毫未减。
陈炎冷冷别开视线。
谢宏垂首默然，眼底却闪过不甘与一丝怨毒的阴霾。
公冶阳长叹一声，疲惫地靠回椅背，他知道，这只是风暴的开始。
远处，重伤未愈的宇文瑅纪躺在军医帐篷里，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争吵，眉头紧锁。
然而，近在咫尺的京城也是不得安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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